妈妈

2022-11-20

  我在照片上看见妈妈年轻时候的样子,是那种很干净的漂亮,没有化妆也没有洒香水,没有涂口红也没有描眉毛。我想妈妈年轻的时候会不会像我现在一样不喜欢那些银白色的在柜台里闪烁的指甲油,只是在经过精致的香水瓶子的时候才会偶尔惊叹,有时候渴望一把把它们握在手心里呵护。晶莹,透亮,美丽,脆弱,无与伦比。那些瓶子如此,有时候我想用这些词语来形容我年轻时候的妈妈。

  我没看过十月怀胎时候的妈妈。那时候我在妈妈的肚子里,除了妈妈的身体我什么也看不见。我的记忆是空白,别人说胎儿会感受到外面的事情,我却毫无印象。这种空白一直延续到上幼儿园以前。妈妈说她在怀着我的时候还好些,生下我后发现我是个女孩子,奶奶拉长了脸,坐月子的时候甚至没有人来看过她。以前曾经许诺的保姆之类都成了泡影,是妈妈一个人坚强地撑了过去。她白天上班,把我交给邻居家的奶奶看着,她每次去上班,我都拉着她不让走,知道她走了我就会开始大哭。那时我已经知道谁是我最亲的人。她每天晚上回来时都很疲惫,可是还要陪精力旺盛的我到晚上一两点钟。别人说妈妈那时候眼睛经常是浮肿的,血丝错杂。

  我不知道这些,可是我看过她的日记,那本发黄的新生婴儿记录上有着我的一个用紫药水按成的脚印,那是我刚生下来留下的痕迹。我用尺子很小心地量,最后发现是7厘米。妈妈在脚印后面的那几页上写满了日记。那时候我被接到奶奶家里去消夏,日记上的时间往往是深夜。妈妈在深夜想我,妈妈在夜里想她的女儿,妈妈在担心我有没有被照顾好,妈妈在盼望夏天快点过去……我不知道自己当时为什么没有心灵感应,不会从奶奶家里偷跑回家

  看她,如果上天让我选择一次,我一定是选择留在她身边。我从来没有和她说过我这样的想法,她依然把那个本子好好地锁在她的抽屉里,作为一种母爱的见证。

  她在我面前从来没有哭过,除了外婆去世的那一天。外婆被送进火葬炉里的时候她发疯一样地要拉住外婆,满脸都是眼泪,要不是舅舅和爸爸拉住她,她也许真的会跳进那个滚烫的炉子。在我和她相处的十三年里,我头一次看见她哭得那么厉害。不知道那些泪水她积攒了多少年,一个女人要忍住自己的泪水装出坚强,只有在这样的时候才能在家人面前放声大哭,这是怎样一种悲哀。

  她从来不化妆,在我印象里,我从没在自己家里看到过胭脂盒。她只是晚上会用紧肤水,睡觉前用护肤霜。她的一边眉毛在末梢分叉,看上去成了两条一样,于是她就每天都会拿一个修眉的小镊子修眉毛,直到那条眉毛和另外一条一样整齐纤细。有一次隔壁家的小男孩元旦演出,得化妆,那家的婆婆猜想妈妈该有化妆品,就过来借。她在抽屉里翻了很久,也只找到了一支两年以前就没有用过的暗色的口红,还有很久没有用过的眉笔。别人说女人爱美,她也是,只不过她除了平时注意一些护肤保养之外,甚至连面膜都只做过两次。大约半年以前,我家附近开了一家发廊,有包月的护肤服务。

  她和一帮同事去了,结果是同事们的钞票哗哗地流到了那家店子里,她却攥着皮包回来了。她的想法是:做包月护肤太贵。

  她过着普普通通的日子,在菜场仔仔细细地挑选那些新鲜的菜叶。她的身材比谁都好,那些年轻的未婚小姐们总是看着生了孩子还保持着那么好的体形的妈妈眼中流露出羡慕。她在一堆同龄人里一站就显得格外突出,周围那些腰胖了一圈的阿姨大妈们顿时就逊色了。可她从来没有给自己买过几件好衣服,那些名牌店是可望而不可即的梦想。每次我看见那些腰一个比一个粗的女人套着纤细精致的套装从街上招摇地扭过的时候总觉得亵渎了那些衣服,而她却目不斜视地从那些套装的身边走过。商场的服装换季打折的时候她也会去那里,当昂贵的大衣终于在她眼前变成可以触摸的现实的时候,她却总是回头,然后手上拿着的往往是买给爸爸的衬衫或者是我的冬衣。回到家里看着我们穿上身的时候才开始惋惜那些没有买到手的好衣服。

  她很久没有静下心来好好看书,她每天都在家里忙着家务。我从书店里一摞一摞地把书往家搬,她认为那些书对她的作用只是催眠。她每天睡觉前都会让我给她拿一本书,而几分钟后我去看她,她却已经睡着,书没有翻上几页。她的抽屉里放着一本《催眠术探秘》,只是三四年以前偶尔看过几次。

  她认真看过《中国可以说不》,那却也是1999年的历史了。这些年她只是偶尔翻过几本杂志,还有会看看我写的那些乱七八糟的字。我在《南昌晚报》做花季雨季版的小记者,却没怎么投稿,她兴致勃勃去拿了几期来看,没找到我的文章,就再也懒得把报纸拿回来。她很少接触那些以纸为介质的柔和的文字了,却总是希望我将来能有出息,或者能随心所欲地玩弄文字。这种渴望容易让我窒息。

  在我的印象里她从来没有生过重病,只是有时候脸色苍白地坐在沙发上说“乖乖,妈妈头晕”。她不论多么难受只要到了平时做家务的时间都会去做。她不能容忍我的桌子上乱七八糟,她不能容忍我把脱下来的衣服到处乱扔,她更不能容忍我走过的地方一本一本地丢书。她跟在后面收拾,我常常说她多此一举,可是她就是看不得家里乱糟糟的样子。她永远都在不停息地做着事,不论自己的身体如何。几年前她单位组织去三清山玩,我特别想去,她身体不舒服,还是带着我去了。在三清山爬山,我一蹦一跳地跑在前面,她脸色苍白地跟在一堆谈笑风生的人后面。

  她太优秀,虽然她在人群中只是普通的一员,可是她具有多少她那个年代的人的优点。她的感情很容易从脸上看出来,有时候我怀疑她小时候是否如我现在一样,简单得让人感到吃惊,是一个纯粹的好学生,考试的时候从来不作弊,夹着厚厚的书本架着厚厚的眼镜梳着扭来扭去的辫子,穿平底鞋一歪一歪很没有风度地走。

  那是旧事了,可是还会有将来的事情。将来我还要伴着她走四年,然后去上大学,寻找我自己的天空。我们将会有短暂的分离,然后相聚,我会为生计奔波,我们不会再有今天一样空闲的日子可以坐下来讨论食物、家庭、书籍或者别的什么。但是她依然会在我身后撑着我。我的顶梁柱,我的主心骨,我的身体因她而得,我的灵魂因她而得到思想。

  前天在书上看到一首诗:

  一片毛落在了鳞片上/面对着的事物没有心灵/却仍然有重量/我忆起羽毛烧焦的气味/我愿意我们能坐在草地上/谈论孙儿辈们/和曾孙与玄孙辈们。

  ——[美]斯坦利?摩斯《给母亲玛格丽特》

  我何其感动,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