谎花

2018-12-18

  一朵开过的花,纪念那个叫作无双的女子,凭吊我们那个年代的爱情。

  ——题记

  在我十岁那年,我爱上了一个男孩。

  你一定不会相信——怎么可能?陆无双这么优秀,学习成绩这么好,这么守纪律,怎么可能会早恋?

  而这是真的。那个男孩,是我们班的一个很聪明却很调皮的男生,霍青城。

  心动

  故事的开始纯属偶然。那是一个春末夏初的下午,校园里的洋槐花开得沸沸扬扬,浓郁的香气从敞开的窗户飘进我们的教室,我们都被醉得晕晕乎乎——其实是天气热了犯春困罢了。教室里很安静,老师坐在讲台上判作业,我们安静地做着老师写在黑板上的题。我早早地写完,没有像往常一样拿出课本来预习一下,而是趴在课桌上——所谓课桌,不过是两垛砖架着一张水泥板而已——侧过脸,把滚烫的小脸贴在水泥板上,让那凉丝丝的水泥板给我的脸降降温。才刚刚初夏,天气就已经这么热了。我本来是定定地望着窗外那一树树雪白的槐花,望得倦了,把视线收回,不经意地在室内一扫,就这样,我看到了青城。

  他正和我一样趴在桌上,脸也贴在课桌上,眼睛也定定地望着我这里。他的脸红红的,让我想起我们造句时常用的一个比喻句:脸像红苹果一样。是那样红扑扑的可爱的圆脸,而那双眼睛,那么黑,那么亮。我心里就那么一动,像有一只沉睡的小鸟醒了,扑楞一下飞起来。我赶紧把目光移开了。

  我就在那一刻爱上了青城。

  从那以后,我放学时便经常绕远,以便能经过他家门口,期望偶遇。经过他家大门时,我总会偷偷地朝门口瞟一眼,幻想着他就站在门口,可以打一声招呼,唤我进去坐一会,甚至,只是一个微笑。

  追逐

  有一天,我真的遇到了他。

  那时刚刚入冬。有一天我做完值日回家较晚,走进他家胡同,看见他正和几个男同学在胡同里弹球,他一条腿跪在地上,正试图把球弹进一个小坑。从我进胡同时,我便手里拿着一块小砖头,边走边在墙上画出一道浅浅的红印,当我走到他家门口时,想收住手,但是,没有及时收住,或者说,没有努力想收住。

  青城站起来。他走到我跟前。我以为他会给我一个微笑。那一刻,我傻傻地站在他跟前,不知所措。

  “你往我们家墙上画道儿干什么?”青城问我,语气里有责问,更多的是挑衅。我一下子慌了,脸上火辣辣的,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这时候,另外几个男生站起来,其中有两个是我们班的,国庆和战胜。他们围住我们,在旁边煸风点火:“青城,胖丫这是成心!仗着平时学习好,有老师向着她,不把别人放在眼里。”“对,青城,今天得教训教训她。”胖丫是我的小名,因为我小时候比较胖,我妈就给我起了这么个让我受尽男生戏弄的小名儿。我又羞又愤,知道今天要跟这几个皮小子有一仗要打了,可我哪里是他们的对手!慌乱中,我让本能占了上风——跑!我扭头撒腿就跑,跑出十几步,回头一看,他们正愣愣地站在原地,可能没想到我会来这一手,也许,他们只是吓唬吓唬我。我心中有些得意(看来他们说的是有道理的),对青城说:“我就画了,怎么着?”这一下可捅了马蜂窝,他们几个不约而同地朝我追来。我才一下子意识到自己的错误,没办法,接着跑吧。光靠跑是不行的,我一个女孩子,平时并不敏捷,哪里是男孩子们的对手?只能智斗。于是,我迅速钻进旁边的胡同。哪知道,他们见我想改道溜号,也马上商量出对策:“青城,你在后边追,我去北头,在胡同口堵她。”是我们班的国庆,可恨的东西!

  怎么办?胡同南头是青城们的追赶,北头是国庆们的堵截。所幸这条胡同中间有一条向西的横胡同,通向我们村的大街。我只好取道于此,飞奔而出。哪知,他们对地形也了如指掌,早已想出了办法,横胡同口的大街上,战胜正飞奔而来。

  我一下子慌了。只感觉手心里的汗“唰”地冒了出来。去年春天被国庆“推下山崖”的情景又一次浮现在我的脑海里。那是我们一帮小伙伴玩打仗的游戏。我哥演方腊,我演百花公主,而国庆他们演敌人。那时我妈刚刚给我洗过头发,还没干,所以没有梳起来,而是披散在肩上。看我出来玩,我妈怕我受风感冒,给我围上一块柔软的蓝色的纱巾。我从高高的土坡上跑下来,让蓝纱巾随风飘起,像一朵蓝色的轻云。我们很勇猛,拿着武器(无非是一些棍子和土坷垃)与敌人激烈地搏斗。我还飞起一脚,踢在对方福成的小腿骨上,疼得他当时就捂着腿蹲下哭起来。怎奈敌众我寡,我哥带着残兵败将迅速撤退,我由于小时候较胖,又不够皮,跑得速度太慢,被敌人活捉。国庆和福成两个人押着我,每人拧着我一条胳膊,把它们背在身后。他们挟持着我,从我们的战场(就是一个很大的沙土坑,是挖土的产物)踉踉跄跄地走出来,又爬上高高的沙土坡。路上,我坚贞不屈拼命挣扎,但无济于事。我演绎着悲壮,心里又紧张又兴奋。他们带我爬上最高的那个高坡,下面,就是那个挖土挖出的大坑,坡壁很陡,直上直下的。他们押着我站在那儿,我本来想眺望远方,喊几句口号,然后等着我哥他们来救我,或者威胁他们,让他们用我去交换他们的俘虏。谁知,国庆说了一句:“来呀,把她给我推下山崖!”我的笑容僵在脸上,因为我感觉到国庆胳膊上的力气——他是真的要推我!我想反抗,但他们已经同时用力,把我推了下去。我只感觉一个倒栽葱滚了下去,中间几次扎进沙土里,几乎窒息,待我停下来,已经到了坡底,全身是土,湿湿的头发上更是沾满了泥。我想哭,却哭不出来,因为嘴里满满的都是沙土,鼻子和眼里都是。我使劲吐出嘴里的泥土,擤擤鼻子,然后大哭起来。恐惧、委屈、愤怒、羞耻交织在一起,我一路哭着跑回了家。妈妈倒是没有责备我,只好给我又重新洗了头发。而这段屈辱的历史,我却终生难忘。

  说时迟,那时快,被国庆推下山崖的情景只是在我脑海中一闪,我便迅速改变方向,向北逃跑。战胜在我身后几步之遥,而前方,国庆已经从胡同北头包抄过来。“快点儿,看她还往哪儿跑!”不知道是谁喊着。完了,完了!绝望中,我飞快地朝周围扫视,希望另有蹊径。真是天无绝人之路,我旁边有一个小房子,是一个厕所。当时没有多想,我一下子钻进去。我在厕所,看这帮臭小子们谁还敢进来。

  他们果然止住了脚步。我的心狂跳着,都要跳出嗓子眼了。嗓子干得厉害,几乎要呕吐出来,眼睛也发花,厚厚的棉裤里被汗水沾湿了,有些粘腻。我弯下腰,扶住自己的双膝大口大口喘着粗气,想等他们不耐烦了走开时再出来。

  “这是个男厕所,我知道。”国庆说。

  “哈,胖丫进了男厕所!”是青城的声音。

  “噢,胖丫真流氓,进男厕所!”几个人纷纷附和。

  我羞愤交加,顾不上出来后面临的困境,一头冲出厕所。他们正围在外面,见我出来,愣了一下,我冲出他们的包围圈,捂着脸朝家的方向跑去。不管他们在身后喊些什么。

  我跑出好远,才放慢了速度,像吐完丝的蚕,被抽尽所有的力气。我一步一步慢慢走着,心里充满了沮丧。我做梦也没想到,好不容易在校园外偶遇青城,竟是这样的场景与结果。青城竟这样对我。而今后,我又如何在青城面前抬起头来?想着想着,我哭了,一路上抽抽咽咽,一直到家门口,才偷偷抹去脸上的泪水。

  晚上,我钻进被窝,偷偷地想着这件事,又开始怨恨自己:为什么要跑呢?原地不动,看青城他们敢把我怎么样。“如果这注定是你一生的追逐,我情愿做一个笨丫头。”多年以后,我对青城说——在我的日记里。

  从那天起,我放学回家,还走原来的近路。对青城,我还是偷偷地喜欢着,但不再抱任何希望。

  击中

  第二天,我来到学校,低着头走进教室,生怕看见青城他们几个。国庆见我来了,又开始起哄:“无双,你昨天怎么往男厕所跑啊?”

  这一下,几个调皮的男生可来了精神头:“什么?快说说,怎么回事?”

  我狠狠瞪了国庆一眼,牙齿使劲咬着嘴唇,坐回自己的座位,往外掏着文具,一言不发。

  “国庆,我今天带来一本新的小人书,《闪闪的红星》你看不?”是青城的声音。

  这一下,男生们无心细问,一窝蜂跑到青城那儿,抢小人书去了。

  我松了一口气。

  那件事之后,有好多天,我不理青城。我是我们班的班长,还是学校的大队长,胳膊上戴着“三道杠”,收发作业是我的任务。收到青城那儿的时候,我看也不看他一眼,拿着作业直接走人。其实我是不敢看,我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我不敢看他的眼睛,我怕从里边看到我不愿意看到的目光。得意?嘲讽?鄙视?我不敢想。

  快放暑假了,天气热得不得了。一天中午,放学回家时,同班的二华对我说:“无双,今天跟我一块回家,这条道边上有树阴凉,拐过去是胡同,里边也凉快。”我想反对,因为这条路经过二华的家,然后,就要经过青城的家。我已经很多天不走这条路了。但是,我犹豫了一下,答应了。

  二华买了两根二分钱一根的生水冰棍,我们俩一人一根,先是使劲吮着里面的甜水,待冰棍的黄颜色完全不见,冰棍里也没有甜味时,咯嘣咯嘣地嚼着剩下的冰。

  “怎么还不放假啊?唉,天天还那么多作业,我就盼着快考试,快放假。”二华说。

  “我也是,我盼着升四年级呢。”我说。

  “你当然不怕考试,总考双百。我都怕这次考不好要留级呢。”其实二华的成绩没有那么差,她一向很努力。

  “嗯,我愿意考试。”我说的是真的。

  “无双,你以后就走这条路吧,你看,这榆树的阴凉多凉快啊。你天天走大街,街边没树,多热啊。”二华建议。

  我点头同意。

  二华到家了,我一个人走剩下的路。走到青城家的胡同口了。

  这时,我看到了青城。

  他正站在胡同口,好像在等人。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心中一阵慌乱。夹杂着一丝甜蜜的悸动。

  “无双,你今天怎么走这边啊?”青城问。

  我想说话,但不知道说什么。于是沉默。

  “你怎么不说话啊?哑巴了?”青城走上前来。

  我往后退了一步,不知道该转身还是继续往前走。

  青城坏坏地笑了:“你怎么不走了?怕了?走啊,再不走,我就要踢球了。”他说着,脚下玩弄着一颗鸡蛋大的石子。

  我不知道他要做什么。朝我踢石子?也许他会继续欺负我,但我不相信他能把石子踢到我身上。我没动。

  太阳火辣辣地烤着大地,我有些睁不开眼睛,我有些热,我想回家,但我又迈不开步子。

  “我可真踢了。”青城说着,飞起一脚。

  那颗石子飞了起来,不偏不倚,正击中我的胸口。

  我只觉得胸口一疼,心里又一酸,便捂着胸口哭了。

  青城吓坏了,他跑上前来:“胖丫,你没事儿吧。哦,不不,无双,我不是故意的。”他想给我擦眼泪,又缩回手。他想掰开我的手,看我有没有事,我扭过身子,泪如泉涌。

  正在这时,卫东从这经过。看到这一幕,忙上前问我:“无双,你怎么啦?没事吧?”我哭着摇摇头。

  卫东看着青城,生气地说:“青城,你干嘛欺负无双?无双又没惹你!我下午告诉老师!”

  我抽抽答答地说:“卫东、没……事,……你别告诉老师,我、我没事……”

  青城站在我旁边,搓着两只手说:“对不起,无双,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就是跟你闹着玩,想吓唬吓唬你,没想到你没躲。”

  看着他的样子,我忽然觉得有些好笑,心中生起几丝怜悯。我擦擦眼泪,胸口没那么痛了。“没关系,我回家了。”便从他身旁走开,走进胡同。

  等我走到家的时候,我的胸口已经不疼了。而心里却无法平静。青城慌乱的神情一次次出现在我的眼前,他那关切的目光,他想掰开我的手……我心里泛起一丝丝甜蜜,全然忘了他对我的伤害。而石子击中的地方,第二天便青了一大块,一碰就疼,好几天才下去。

  掩护

  青城对我的态度发生了变化。以前,有男生欺负我,他就跟着起哄,现在却不同了。有时候,老师去公社里开会,给我们布置好作业,让我管好纪律。大海他们几个调皮的男生总是故意捣乱,我拿着教鞭过去恐吓他们,他们更得意。有时候我偷偷看一眼青城,见他一改往日幸灾乐祸的模样,低着头认真做着作业,不言不语。

  暑假开学了,同学们心野难收,开学这些天根本不能坐下来认真听课,把老师气得敲碎了好几条教鞭。她每天中午布置一些作业,让我们来到教室以后认真完成。而我们,在她的高压政策下仍然心存侥幸,每天中午到校后在偌大的没有院墙的校园里玩得不亦乐乎,直到那几个放哨的男生跑到路边往老师来的方向张望过后大喊一声“老师来了!”我们才慌忙逃窜到教室里,装模作样地把书读得山响,然后作凝眉苦记样。

  那天我值日。我和红妹用一根粗木棍抬着水桶去我们村的机井里抬水,供全班饮用。回到教室,我把那桶水放在教室后面,把抬水用的木棍放到教室的门后面,然后就出去和同学们疯玩。

  青城正和建军追跑打闹。我看他跑进教室,藏在门后边,建军从房后面绕过来,正到处侦察青城的行踪。

  正这时,有人喊:“老师来了!”

  我离教室最近,朝室内冲去。教室的门是虚掩的,我本来没必要那么大力气推门的。可是,由于进来得太急,后面又有好几个同学跟着,我使劲一推门,青城正藏在门后边,藏在几根木棍后面,木棍被他挤得朝前突出,就这样,门玻璃撞在棍子上,随着一声清脆的响声,玻璃碎了。

  我慌了。全班同学都安静下来。

  我身后的同学都走进来,围着一地的碎玻璃,一筹莫展。

  建军走进来:“胖丫,你把玻璃打破了,你自己跟老师说吧,你得赔!”

  我慌了。一怕老师的责罚,二怕我妈的批评。

  “我,我……”我急得都要哭了。

  “这事与无双没关系!”是青城,他已从门后面走出来,走到我身边,“无双,没事儿,怪我,要不是我藏在门后边,玻璃破不了。不用你赔,一会儿我跟老师说。”

  我心头一热,眼泪就盈满了眼眶。“可是我,是我推门劲太大打碎的。”我觉得我的责任无法推卸。

  “没事儿,你又不知道我在后面。别管了。建军,不就是一块玻璃吗,没无双的事儿,我跟老师说。”青城语气很坚决。

  这时同学们都朝窗外看去,老师来了。

  她一进屋,就发现今天气氛不对,严厉地问:“怎么回事?谁打碎的?”

  我刚要张嘴:“老师,我……”

  青城打断了我的话:“老师,我正拿棍子,无双正进来,一推门,玻璃撞在棍子上,就破了。老师,我赔玻璃。”

  老师神色缓和下来,她看了我一眼,我低下头,听见老师说:“中午不好好背书,就知道发皮!以后棍子倚墙放好,放整齐,别乱动了。青城,既然是你的错,你量一下,明天拉块玻璃装好。”

  我心里对青城充满了感激。上着课的时候,我心神不宁,几次想偷偷回头看青城一眼,但我没有勇气。就这么忐忑地过了一个下午。

  第二天,我来到学校,看到门上已经换上了新玻璃。青城坐在座位上看书,什么也没说。这件事,就这么平静地过去了。

  而我的心里,却掀起了一阵狂澜,搅得我几天心神不宁。狂澜退去之后,留下了一颗种子,这颗种子在我心里悄悄生了根。它有一个名字,叫作青城。

  冬夜

  暑气退去了,秋来到了。秋渐远了,冬天来了。

  我们的作业多了起来,因为快要考试了,老师不想让我们班里出现因考试不及格而留级的学生。我们半天半天地做着黑板上的作业,老师则忙碌地判着作业,或者,坐在讲台上,用一支铁笔在蜡纸上刻着试卷。我放学后,总是晚归,因为除了要帮助老师判作业,还要帮助老师印卷子。老师把刻好试题的蜡纸轻轻覆在油印机上盖的网子上,再把盖子放下,压在油印机盒子里的一摞纸上,然后把一个滚子饱蘸了黑黑的油墨,轻轻地在网子上从上到下滚一遍,再把盖子掀起来,下边的纸上,便清晰地印上了试题。我则负责把试卷轻轻拿到一边,晾好,再印下一张。第二天,我们就要考这张卷子,到什么时候,考考考都是老师的法宝。

  有一天,下午考完两张试卷,快要放学了。老师点了几个同学的名字,有我,青城,红霞,建军。她让我们晚饭后到教室来,帮助她判卷子。

  晚饭后,我拿上手电筒,来到学校。我的家是离学校最远的了,他们几个已经到了。老师把答案公布以后,让我们帮忙判试卷,她看作文,我们最后再算分,然后把成绩登记下来。

  我们认真地判着试卷,谁也不说话,教室里只有沙沙的笔在纸上摩擦的声音。判完后,算分时,老师怕我们失误,让我们两人一组一起算。我看着老师的眼睛,我期待着能和青城分到一组。老师说了我的名字,我的心紧张地怦怦跳着,然后,老师说了青城的名字。我低下头,按捺着心里的喜悦。

  青城走到我旁边,我们开始一份一份地算分。我坐在凳子上,青城坐在我旁边,他离我很近,近到他的额头挨着我的额头,我能听到他的呼吸。我想躲开,却不能动弹。我紧张得不敢呼吸,只好迅速地加着那些被减掉的分,再让100减去它们,只有这样,我才能转移我的注意力,让我不至于太紧张。

  算分的过程好漫长,漫长到我感觉浑身几乎没有力气了,腊月天,手心里全是汗。可是,分数还是算完了。我轻舒了一口气,兴奋中夹杂着失望。该登记分数了,我写,青城读。他站起来,一条腿跪在凳子上,他的下颏蹭着我的头发,还时不时凑近纸面,检查一下我写得对不对。他每一次凑过来看,我便紧张一次。我不敢抬头,不敢呼吸,只是把头垂得低低的,自始至终,我没有抬一次头,没敢看青城一眼。

  我们把试卷和分数交给老师。老师说:“回家吧,路上都慢点儿。哦,路黑,你们结伴走。无双住得最远,青城,你送她一段。”

  我的头被幸福灌晕了,没有听到青城说了什么。

  我们在夜色里走着。空中新月如钩,繁密的星星,撒在黑色的天幕上,挤挤挨挨的,朝我们眨着大大小小的眼睛。我打亮手电筒,让光柱照亮前面的路。我们说说笑笑,可以在黑夜里看到我们嘴里呼出的白气。

  “无双,唱支歌吧。”建军提议。

  “唱什么呢?”我搜肠刮肚地想我会唱而他们没听过的歌,“嗯,唱个《苦菜花》吧。”这首老歌他们没听我唱过。

  我的歌声在黑漆漆的夜色里响起,他们几个都不说话,静静地听着。那是一个多么美好的冬夜啊。

  先是红霞到家了。然后是建军。只剩下我跟青城了。

  “青城,你回家吧,我自己走就行了。”到了拐往青城家的那个路口,我说。

  “没事儿,我送送你。我答应老师了,送你一段路。”青城的声音不大,但很坚决。

  我没有再说话,默默地往前走。夜色包裹着我们,四周万籁俱寂。我们两个全然没有了刚才的热闹和自在,谁也不说话。青城本是与我并肩走的,我快走了两步,走在他的前面,打着手电筒,也不管他在后面是否看得见路。

  走到大街口了。手电筒忽然灭了。我们眼前,一下子暗了下来。

  我停下来,开始拍打手电筒。我有些着急,因为,再往前走一段,有一个无人居住的小屋,传说里面经常闹鬼,那是我的必经之路,我一走过那里就头皮发麻。而偏偏这时候,手电筒坏了。

  青城走过来:“怎么了?我看看。”

  “是不是没电了?”我拍打了手电筒的后盖。

  “来,我看看。”青城站在我身后,他的身体挨着我的后背,挨得很近。有一刻,我有一种冲动,就这么站下去,挨着他,一动不动。但是,我却倏忽一下躲开了,只是把手电筒交给了他。

  到现在,我都不明白,我哪里来的勇气和力量。我是那么喜欢他,朝思暮想着能与他在一起,能有这样亲密接触的机会。机会来了,在这黑暗的夜色里,在这清冷的冬天的夜晚,只有我们两个人,站在浩瀚的星河下,离得那么近,有那么好的机会,我却躲开了。

  “我却倏忽一下躲开了,像被人触碰的含羞草。”后来,当我长成一个大姑娘,我在日记里这样写道。

  青城没有修好手电筒。因为我没有再等下去,一把抢过手电筒,匆匆地说:“青城,我自己回家了,你别送了,快回家吧。”便转过身,朝通向家的那条小路走去。

  我没有回头。只是把手电筒冰凉的金属外壳贴在我滚烫的脸上。我匆匆地走着,以便跟上那颗小心脏狂跳的节拍。

  经过鬼屋时,我没有害怕。

  因为“那晚,剩下的那段路,我根本来不及想些什么。”多年之后,我在日记里说。

  同行

  五年级的时候,周围几个村子的学生合并到一起上,称为“联小”,学生一下子多了,我们与其他村的孩子放在一起,被重新编班。我与青城被分到不同的班级。一个班里不再都是发小,男女生变得陌生起来。我再也没有与青城单独相处的机会,甚至连单独说一句话也不能。

  小学毕业后,我们都考入我们县的一所重点中学。那所学校离我们家十来里地,我新学会骑自行车,我的父母不让我自己骑车去上学,我爷爷每天早晚接送我。而青城,则每天骑着自行车来回跑。有几次我在路上遇见他,也只是看一眼,至多打个招呼。

  一天,我在校门口没见到爷爷的身影,决定自己先走着。我一路留连着路边的秋景,一点也不觉得累。

  有人骑到我前面,又停下车回过头。是青城。他看我自己走着,就问:“无双,你怎么走着回家啊?”

  “哦,我爷爷今天没来。”我故意说得很轻松,而心又怦怦跳起来。

  “来,我带你回家。”青城下了车。

  “哦,不了,路不远,我还是自己走吧。再说,一会儿可能我爷爷就来了。”我不好意思地拒绝道。我已经是一个少女了,而青城,也长成一个高挑的少年了。

  “没事儿,等看见你爷爷你再坐他的车子。来吧。”青城还在等待。

  我坐上了青城的自行车。

  秋风轻轻撩拨着我的刘海儿。我的胳膊挨着青城的后背,可以感觉到他后背的温热。这是我们第二次亲密接触。在所有的爱情电影里,女生坐在男生自行车后座上时,都是女生一只手搂着男生的腰,双脚荡啊荡的,笑声在林阴小路上回荡。而我,却一动也不敢动,连大气儿也不敢喘,好像我坐在一架葶秆扎成的自行车上,一不小心就会压垮它。我不敢看青城,只是抿着嘴,看着路边的庄稼地,和地里忙碌的农人。

  一路上,我们谁也没有说一句话。

  在我们村的村口,我看到了爷爷。地里活太忙了,爷爷下洼干活,回来晚了。吃晚饭时,爷爷对妈妈说:“该给丫头买辆轻便的自行车,让她自己骑车去上学。往后天越来越短,我接不及时,孩子就得自己走。坐别人的车子不安全,万一是个愣头青,摔着孩子怎么办。”

  那个星期天,爷爷和妈妈去了趟县城赶集,回来的时候,给我带回来一辆旧的弯梁的轻便自行车。从那以后,我就自己骑自行车上下学了。冬天来了,天冷了,而且放学时天已经黑了。我就跟班主任申请了住校。

  青城还是来回跑。但我们不在一个班,课间很短,作业又多,我很少看见他。即使看见又能怎样呢?自从进入五年级以后,随着与陌生异性同编一班,男女生好像忽然意识到自己的性别了,不再说话。小学时候那种亲密无猜一起疯玩的场景再也看不见了,即使是同桌,也不说一句话。问个问题,也要憋得脸通红。我们,都在渐渐长大,渐渐接受了上帝赐给我们的礼物——害羞。我和青城也是如此。偶尔在校园里相遇,只是匆匆地打一声招呼,不敢多说一句话。

  中考过后,我和青城都上了中专。他在北边的t市,我在南边的c市,相隔几百里,见面的机会更少了。

  情书

  中专的生活与初中时候截然不同。没有学习压力,只有丰富多彩的课余生活。我参加了好几个学生社团,文学社、诗社、书法组、合唱队、广播组、田径队,忙得不亦乐乎。同学中已经有人开始谈恋爱了,校园的操场上,到了晚间,常可见一对一对的少男少女,在操场边白杨树的浓阴下相对而立。我也陆续收到过几封情书,或者朦胧暧昧,或者直白火热。而我,却没有那个心思。

  因为,那颗种子一直都在,已经悄悄生了根,发了芽。它在我心里盘踞着,我却不敢拔掉它,怕它会留下伤口,怕我会心疼。

  放寒假了,我回到家中。静了几天,就开始蠢蠢欲动:青城放假了吗?他在家吗?我是那么强烈地想要见他。可是,我该如何见他呢?其实,只是串个门那么简单。可是,我对别人可以,唯对青城却不能。

  于是,我天天在大街上、在小学校园门口、在老师家、在青城最亲密的伙伴家、在所有青城可能出现的地方游荡,无所事事,只为了能够偶然遇到青城。一天,我无所事事地东溜西蹭,竟不知不觉地走到了青城的家。青城的二姐正站在家门口,见了我,很热情地打着招呼:“无双,放假了啊?来我家坐会儿吧。”这正是我所期望的。

  进了屋,一眼便看见青城,见了我,愣了一下。青城已经长成一个高大帅气的小伙子,他冲我笑了一下,依然是星眸闪烁。我感觉脸上发烫,但还是装作若无其事地问了一句:“青城,放假了?”便走到里屋跟他二姐说话去了。

  我和青城的二姐说得很热闹。但是,只有我们两个,青城始终没有进屋。我走的时候,也只有他二姐送我到门口,我没有见到青城的影子。

  我心中有隐隐的失望。可是,即使见到青城又能如何呢?约会?说我喜欢他?还是有一搭没一搭的闲扯?我都做不到。

  接连几天,我控制着去青城家的冲动。村里的喇叭广播有我的信件。我去大队里拿,厚厚的一个大信封。我回家拆开,是同班一个男生给我的一封情书,外加一本日记。我一页页读着日记,心里又悲又喜——我并不爱他,可是,被一个男生如此暗恋毕竟不是一件痛苦的事情,况且,处在青春期的女孩子,又有几个不虚荣呢?

  我要去找青城。

  我要去找青城。这是我读完这封信后最想做的事情。

  我匆匆出发,顾不得照镜子。我匆匆地直奔他家。一路上,我想着要对他如何说,如何把他约出来。我心里很激动,激动得都忘了腊月里朔风的侵割。

  青城家的大门虚掩着。我推开门,按捺着心里的激动,故作平静地走进他家屋里。青城在屋里,他自己在屋里!我想跟他说话,按照我一路上想好的,说“青城,我们出去玩会吧。”可是,我张开嘴,听到了自己软软的怯懦的声音:“青城,你二姐在吗?”

  “无双,我在这屋呢。”青城的二姐从对面屋里走出来。

  我故作欣喜地走过去,拉着她的手走进对面的屋子。接下来,我不知道我说了些什么。而这之后,一直到过年,我都是那样恨自己!陆无双!你个胆小鬼!你怕什么?大不了青城说他不喜欢你,你又能损失什么!但是我怕。怕被拒绝之后的尴尬与绝望,怕一旦表白,便再也无法故作正常地面对他,怕以后,连普通的朋友也做不成了。

  我没有再去青城家。

  年底的时候,下雪了,雪花纷纷扬扬,铺天盖地。我没有穿防寒服,跑进漫天的飞雪中。我在小河边走来走去,然后走到我们曾经上学的校园,又到青城家附近闲逛,期待能够看到青城。结果失望而归。

  雪停了,我踩在雪地里,留下一串串脚印。我又走到我们的小学校园,校园里空无一人。我对自己说:陆无双,你就听从命运安排吧。如果今天青城也恰巧来到这里,那就说明你们有缘分,如果没有,那就说明你们无缘,你就死了这条心吧!

  我走了好久,校园里留下我密密的脚印。只有我自己的。

  中午,我嘴里冒着白气,脸颊通红、手脚发麻地走进家,接受着妈妈的一顿责怪与白眼儿。

  正月初六晚上,我正在家里看电视,听到外屋传来杂乱的脚步声,有人进来了。好几个,先是国庆,然后是建军,再后面——我的心狂跳起来——是青城。

  “无双,你哥呢?”国庆问我。

  我朝对面屋里努努嘴:“看《射雕英雄传》呢。”

  “走,咱去那屋玩。”他们去了对面的屋子,青城没有再看我一眼。

  我听到他们喧闹起来,然后开始打扑克。

  我一个人落寞地看着电视,不知道演了些什么。我关掉电视,打开录音机。千百惠那哀婉的声音绝望地唱着:“最爱你,请不要把我忘记;最爱你,不管你是否仍对我在意;最爱你,这世上没有人能取代你;最爱你,请让我长年陪伴你。”我就这样一首歌一首歌听着,一个人。如果是别人,我会去看看他们打得如何,但是,有青城在,我不好意思。

  那些隐秘的心事,藏得那样深,我生怕被人发现一点蛛丝马迹。因为,我是那样在乎那个人!

  正月里,青城又跟伙伴们来过两次。都是找我哥打牌。而我,也进行了一次回访,依然是找他二姐,青城不在家。我速速结束了访问,走在大街上,眼泪几乎落下来。

  开学了。我看到了给我寄日记的那个男孩,只是点点头,便低下头,与他擦肩而过。我与他,再也回不到从前,再也不会像以前那样说说笑笑,或者亲密地聊天,谈论一本书,或者讨论中国现代诗歌的流派。就在那匆匆的一瞥中,我看到了他眼里的失望。

  我庆幸没有向青城表白。不然,我们真的,可能连朋友也做不成了。

  春天来了,校园里的榆叶梅开得如火如荼。周末,我常常到学校附近的田野里去散步,看那些新绿的杨柳,那些瘦弱的野花,然后坐在树下,看天空柔软的云,呢喃的燕子,独自感伤。

  我控制不住对青城的思念。

  我决定给青城写一封信。

  可是,我不知道怎么下笔。

  我不敢表白,也不知道如何表白。虽然我平时那么善于写诗。

  于是,我只在白纸上画了一个问号,然后装进信封,收信人一栏里只写了青城的学校和他的姓名,因为我不知道他在哪个班。而寄信人一栏里,我什么也没写。

  如果青城心里有我,他该像我思念他一样,对我朝思暮想,那么,即使我不写地址,他看到c市的邮戳,也应该可以猜到我是谁吧?

  我自欺欺人地想着,并把那封信贴好邮票,投进了邮箱。

  一个星期过去了,两个星期过去了,我天天往传达室跑,看有没有我的信。三个星期、四个星期……我等了两个月,没有等到回信。

  暑假里,我揽下了上街卖菜的活,把父亲种在菜园里的青菜瓜果背到街上去卖。我拿本书,往树下一坐,期待着能在这里遇到青城。毕竟,他只要出门,来大街上走走的概率应该还是很高的。可是,我只遇到他两次。一次是他在我那儿买了一捆韭菜和一把大葱,便匆匆走开;另一次是在我收拾东西准备回家时,他从大街那头走来,我们走了一个照面儿,我问“干嘛去啊?”,青城答:“到北边玩了会儿。”然后就各走各的。

  开学后,我决定忘掉青城。我决定谈恋爱。

  我开始赴男生的约会。我们班的体育委员,志明,篮球打得超级棒,前些天我们还一起参加了5000米环城跑。跑完后,他与我面对面,递给我一块手绢:“给,擦擦汗,你看你的脸红得!”我知道我的脸红到什么程度,因为,跑完5000米,我几乎站不住了。但我不在乎,平时我训练得一直很刻苦,因为只有这样,我才能忘掉一些人,一些令我沮丧的事情。

  当志明与我擦肩而过并把纸条顺势塞在我手里时,我知道要发生什么事情了。果然,志明说喜欢我,让我当天晚上晚自习后去操场。

  我去了。但是,我们坐在月光下,什么也没有说。

  我们就这样开始约会。有一搭无一搭地闲聊,关注着对方的家庭和兄弟姐妹。直到有一天,月光很亮,凉爽的风吹过我的脸庞,我抬头看月亮,脸上是微微的笑。

  “无双,你真美。”志明说。

  “是吗?”我扭过头,冲他笑了笑。

  “你一笑真好看。”志明又说。

  “真的吗?”我歪着头看着他,“我怎么不知道?”

  “真的,真的特别好看。”志明由衷地说。

  我使劲儿回忆我刚才的笑,“是这样吗?”我冲他甜甜地一笑。

  志明便一把把我抱在怀里。

  我听到志明咚咚的心跳声。我有一些眩晕,这种感觉让我那样迷醉。可是,且慢,我眼前忽然浮现出青城那双闪亮的眸子,那灿烂的笑容。还有,那个新月如钩的冬夜里,我们的第一次亲密接触。

  我推开了志明。“我该回宿舍了。”我没再回头,跑回宿舍。

  我没有再赴志明的约会。尽管志明一次次写纸条塞到我书桌里,一次次问我“为什么,到底为什么?”我只是告诉他:“我感觉我们还是做朋友更好些。”

  我恨青城。可是,我又是那样思念他!

  那个冬天,我为青城写日记。写一些情诗,写一些与青城的往事,写我的白日梦。把我与青城的未来编成故事,写进我的小说。那年,在我们学校的艺术节上,我写的诗歌获得了二等奖,小说获得了三等奖,再加上独唱获得了一等奖,朗诵获得了二等奖,我成为学校众人瞩目的才女。不管是几年级的,哪个班的,经常有校友路遇时叫出我的名字,我也与那些本素不相识的人打得火热。

  寒假里,我没有出门。我天天练毛笔字,编春联。那年春节,我家的邻居十多家,从大门到室内的水缸,贴的都是我自编自写的对联。

  过完年,我闷在屋里读琼瑶小说,做白日梦。然后写日记,写小说,为我心中的青城。写累了,就走到室外,看满天的星斗。星空美得令我不敢呼吸。我希望青城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希望他拉着我的手,一起看星星。希望他把我抱在怀里,吻我。那是我的初吻,而那个夺走我的初吻的男孩,只能是青城。在我自己的小说里,青城是唯一的男主角。

  那年暑假,我去了北京的姑妈家,待了整整一个暑假。我去了北京市里所有的公园,跟着表姐去天文台、石花洞,去工人文化宫看演出。

  心碎

  我不再刻意寻找青城。中专三年级的时候,我悄悄喜欢上一个男孩,但我不敢表白,我怕再次约会时,我心中的青城又一次跳出来,横在我们中间。

  毕业了。我分配到我所在的小城的一个事业单位工作。而青城,还要再上一年才毕业。

  那个暑假我依然卖菜。半为无聊,半为青城。经过三年的中专生活,我发现,其实我是可以爱上别人的,在我的故事里,男主角可以是别人,而且会一样有浪漫的情节。尽管如此,当我发现青城与一个长发飘飘的女孩走来的时候,我还是听到了自己的心破碎的声音。

  那个女孩有着白皙的皮肤和黑而直的长发,有着高挑的个子和优雅的气质,而且说一口标准的普通话,声音温柔动听。青城与她并肩走着,脸上挂着灿烂的微笑。在我的小说里,这微笑应该是属于我的,现在,他却给了另外一个女子。而我,像一只丑小鸭,对着秋天冰凉的湖水,自惭形秽。

  他们在我附近的地摊上买着水果,而我,一头扎进书中,装作没看见青城。我一个字儿也没看进去,待我再次抬起头来时,他们已经往回走了。

  我感觉心的碎片一点一点散落下来,如同四年级那年破碎的教室门玻璃,先是一声脆响,然后碎片散落一地。门轻轻一动,还会有摇摇欲坠的碎片掉下来,摔得更碎。炎炎的夏日里,我的两手冰凉,呼吸凝滞。我想哭,却哭不出来,只感觉绝望像一盆冷水,把我浇了个透心凉。

  那天,我不知道是怎么回到家的。中午草草吃了口东西,便躺在炕上,也不读书了,闭着眼睛,青城与那个女孩并肩走来的身影又一次浮现在我的眼前。他们并肩走着。女孩长发飘飘。青城温柔地笑着。

  天阴下来,雨说到就到。我听到大颗的雨点敲打玻璃的声音,听到沉闷的雷声,然后,雨就倾泻而下。我悄悄下了炕,打开屋门,一步一步走进雨中。雨点冰凉,而地面上却被哄起一股热浪,夹杂着尘土的腥味,呛得我喘不上气来。怕被妈妈发现,我走出家门,走到家后的菜园边的打谷场上。雨中,没有一个人。只有我自己,张大了嘴,吞咽着我的呜咽,泪雨滂沱,和着雨水一起流下来,灌进我的衣领里。

  我哭够了才回家,仍然是悄悄地进屋,脱下湿衣服,盖好夹被。我盼望着我能病一场,发一次高烧,像琼瑶小说中的一些娇弱的女主角一样,那样,待我醒来,已经是一两天以后的事情,我就可以忘掉一些痛苦。

  但是,我的身体真好得让我失望,我什么事儿也没有。我只好拒绝吃晚饭,打开日记本,写着我绝望的情诗,泪水打湿了纸面,打湿了枕巾。

  表白

  再次见到青城,是十多年以后了。

  青城毕业后留在t市工作,我又忙着工作、忙着嫁人、忙着做我的小妇人,再也没有见过青城。

  一个周末,我正买菜,手机响了。是国庆打来的。他告诉我,青城回来了,说我们这些小学同学们聚一聚。

  我的心动了一下。这是我没有想到的。结婚这些年,与丈夫不是没有过争吵,也不是特别恩爱,但就在我们一次次争吵又和好的过程中,我学会了宽容与忍让,学会了如何表达我的爱与需求,如何去爱一个人。生活就这样持续着,不悲不喜,波澜不惊。如果平实是一种幸福的话,我的生活还算幸福。我以为在这种幸福的生活中,我的心早已麻木,早已忘记那个叫作青城的男孩。但是,听到国庆提起他的名字,我的心中,还是有什么东西复苏了。或者,不是复苏,而是它一直鲜活地存在着,只是,由于存在已成为一种常态,我忽视了它的生命力。

  我跟丈夫说了一声,便直奔饭店。甚至忘了回家梳洗打扮。有什么用呢?时过境迁,物异人非,我早已不是当初那个单纯快乐的女孩,而变成一个偶尔撒泼还时时使些小性子的妇人。

  大街上人流喧攘,理发店门口的音箱里,阿杜那沙哑的嗓音正近乎哽咽地唱着:“是你让我看透生命这东西/四个字/坚持到底/如果没有你/我的生活回到一片狼藉/是你让我翻破爱情的秘笈/四个字/坚持到底/不管有多苦/我会全心全力爱你到底……”我的眼睛湿润了。其实我知道,生命中没有谁,都一样可以过下去。而坚持到底,不过是因为在某一时刻——比如一个春末夏初空气微薰的午后——中了仙女的魔咒,而以为只有与这个人在一起才会有爱情。于是,生命里便有了那么多的痛楚。

  我站了一会儿,平稳了一下呼吸,然后推开了包间的门。青城正与几个男同学坐在包间里,见我来了,他站起来。青城变了,成为一个中年男人,以前是瘦高的,现在胖了,显得有些威武。当年的短发也蓄长了,大概是为了突显他中年男人的成熟稳重吧。

  我走过去,伸出手。

  青城握住了我的手。“无双,好多年不见你了!”

  我的眼睛湿润了。“是啊,嗯——有多少年了呢?自从那年看见你跟你女朋友回家,我就再也没见过你。”

  “女朋友?”青城疑惑地问,“我交女朋友是工作几年以后的事情,你哪里见过。”

  “你忘啦?我毕业那年,你和你女朋友去赶集。”

  “女朋友?赶集?”青城歪着头想了想,然后作恍然大悟状,“哦,肯定是你弄错了。你看到的肯定是我表妹,雨微,北京我大舅家的,是不是长头发,高个儿,戴着眼镜啊?”

  我轻轻地舒了一口气。“是啊,我以为是你女朋友呢。”

  “怎么啦,当时是不是吃醋啦?”青城一脸坏笑,“吃过我的醋的女生可不少呢。”

  “谁吃醋啦!想得倒美!”我笑着甩开他的手。

  又有几个女生陆续来到包间,多是久别重逢,说不完的知心话,包间房顶都快被我们的笑声抬起来了。

  尽管青城一再让我们几个喝点酒,我还是拒绝了。我想起十多年前的一个冬天的夜晚,郁闷的我,一个人喝下了半斤白酒,吐得昏天黑地。同宿舍的姐妹把我从地上扶起来,我扑在她的怀里,边哭边说,说我的痛苦我的寂寞。我不能让那种场景在今天这种场合上演。

  青城喝多了。他站起来,拉着我的手,把我拉到他旁边的座位上,把坐在那的国庆赶到我的座位上。

  “哈,羡慕吧?我知道你们上学时都想跟无双同桌,想得倒美!无双是谁啊!才女啊,你们想跟他同桌,配吗?”青城对其他男生说,手抓着我的手不放。

  “青城,说什么呢?什么不配啊!是我那时候老实,学习又好,所以好学生是不会与我同桌的,老师专门安排咱们班的调皮生和落后分子与我同桌,好让我帮助他们。你们是没有那个机会,因为你们都没皮到那个程度啊!”我说的是真的。

  “什么啊!他们都想跟你同桌。你不信,问一下,那谁,你不是说,你年轻时最大的愿望就是娶到无双吗?”青城的眼睛扫过男生们,脸上带着坏坏的笑。

  “别胡扯了!”我打了一下青城的手,就势把我的手从他的手里抽出来,“我告诉你啊,我小时候对你们,那可真是两小无猜。我们是一块儿长大的,洗澡时都在一条河里,光着屁股一块儿洗,我们的感情就像兄弟姐妹一样。你哪来那么丰富的想象力!”

  同学们都大笑起来。我也笑了。我已经三十好几了,已经是一个结过婚生过孩子的中年妇人。看来结婚还是有些好处的,它可以使一个人获得某些方面的解放,从而变得肆无忌惮。

  饭后,青城推开架着他的国庆,走到我跟前,一只手搂住我的肩,另一只拉着我的手。他搂着我快步走着,全然不顾后面那帮借着醉意嬉戏笑闹的同学们。

  “无双,你今天为什么不喝酒呢?我们这么多年没见面了,你要是陪我喝点酒那该多好啊!”青城的声音就响在我耳边,我有些陶醉。

  “我才不喝呢。哈,当年你和国庆他们几个合伙追我,把我追得跑进男厕所,我还陪你喝酒,你想什么呢!”我很满意我的泼辣。

  “傻瓜!当年追你是因为我喜欢你啊!你真的不知道啊!”青城放开搂着我肩膀的手,与我面对面站着拉着,双手按在我的肩上,眼睛直直地盯着我。

  我的身体有些摇晃,所幸有青城扶住我,“我怎么会知道呢?我只知道你因为我在你家墙上画了一道,就把我追进男厕所;只知道你踢起一块小石头,打得我胸口疼了好几天。”我直视着他,带着挑衅的意味。

  “傻瓜,我喜欢你才那样做啊!喜欢你,才不敢跟你好好玩儿;喜欢你,才故意逗你。一个男生要是经常去招惹一个女生,肯定是喜欢上她了。国庆为什么经常欺负你啊!他几次跟我说,最大的愿望就是娶到你。我从九岁的时候就开始喜欢你。喜欢了很多年。哎,你居然不知道。”

  青城说着,拉着我一只手,把呆住的我拖着往前走。

  “你那么优秀,学习成绩那么好,又那么善良,我们喜欢你又能怎么样。我一放假就去你家玩,希望多见你几面。你倒好,理都不理我。有多少次,我想告诉你,我喜欢你,可是,我不敢说,我怕你不喜欢我,怕你拒绝我,那样,我们就没法再见面了,就连同学的情谊也保持不了了。这些话,我憋了好多年了,一直想说,但没有机会。本来不想说,但今天看见你,还是说出来吧。反正也结婚这么多年了,儿子也老大不小了,也不敢有什么想法了。说出来我就解脱了,不然,憋在心里真难受……”

  青城还在絮絮叨叨地说着,我却再也听不见了。只听到自己颤抖着轻轻地呼出一口气。我回过头看,同学们已经被我们落了好远,我的手,还一直在青城紧握的手里。我们已经走到路的尽头。我向远处望去,温暖的灯火,把小城的夜点缀得明亮而美丽。我望向天空,在灯光的映照下,看不到多少星星。而我,却痴痴地站着,望向更远处。

  更远处,是昏黑的夜色。是满天的繁星。有多少个夜晚,那个叫作陆无双的女子,就站在这样的星空下,痴痴地想念着她心中的霍青城,想象着他们的故事。在c市,在家乡,在小城,在旅行的途中,在遥远的异乡。而现在,她人在这里,在灿如繁星的灯火之下,在她曾经朝思暮想的青城身旁。她的心扉,正轻轻地打开。我看到里面有一棵青葱的藤蔓,看到藤蔓上一朵硕大的凋零的花,静静地躺在那里,无人问津。这是一朵谎花儿,没有结果实。而只有我知道,这朵花曾经多么汹涌地开放过,曾经多么美丽地存在过。而为了开这朵花,又是怎样耗尽了她青葱岁月里所有的力气——当她一次次回忆那个新月如钩的夜晚,当她一次次推开青城家那虚掩的大门,当她一页页书写着她厚厚的日记,当她在一个个炎炎的夏日里久久地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