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

2019-06-27

  随手翻看杂志,一幅很常见的木版画吸引着我。画中的男性老者面部沟壑纵横,一种中国式农民的沧桑感突显在文字中。

  蓦然间,我想到了自己年老的父亲。

  这么多年,我一直没有感到父亲在老去,也没有觉察到他的衰老,可能是他一直驮着的背,也可能是他长着一张固有的沧桑的脸。

  我对他年龄的记忆一直处于50岁的阶段。发现父亲变老是今年那一瞬间的告别,那一刻我猛然觉得父亲是真的老了。

  我对父亲的印象一直是模糊的。在年少的回忆里,与父亲共有的部分很少,很少。貌似,母亲的陪伴是我成长记忆的主体,而父亲也许可有可无,他的地位和作用远远没有母亲那么显现。

  父亲是甘肃秦安人,今年已过了70岁古稀的年龄。他在家中的八个姊妹中排行老二,排行决定了父亲吃苦耐劳,甘于隐藏在他人身后的性格。

  1958年,身为村干部的爷爷被当做资本主义尾巴投进了监狱,家里一下就断了生计。为了能让家里人有口饭吃,为了给自己能讨条活路,14岁的父亲和大伯,从秦安老家一路几乎是讨着饭走到了兰州。

  父亲没有多少文化,只读过小学三年级,他只能靠出卖自己的劳动力来挣钱养家,养活自己。他从工厂里的小工做起,跟着师傅拼命的学,成为了一名合格的电焊工人。电焊这个工种一干就是几十年,直到他落了一身职业病才从这个行当里退出。

  性格内敛的父亲从来没有标榜过自己的电焊技术有多高超。而我却从母亲那里得知,父亲的技术在厂里是数一数二的,很多别人做不了的活都是靠父亲的技术和耐心一个焊点一个焊点完成的。厂里的人只要说起冯师傅的技术都是要翘大拇指的。我也是在上大学的时候才得知,兰大那个极具苏式风格的礼堂,父亲就参与了其中的建设。

  父亲是个爱认死理的人,只要是他认准的事情九头牛都拉不回来。80年代中后期,人们从文革的读书无用论中不断觉醒,开始用知识文化填补自己的缺失。那时厂里鼓励大家踊跃报名去参加文化学习,而且可以免费参加厂里组织的文化补习班。

  在大环境的影响和免费学习的诱惑下,只上了三年小学的父亲决定报考文科类的自学成人考试。当时所有的人都觉得父亲是在开玩笑,以他的文化程度去参加考试那是比登天还难的事情。可是父亲却只用3年的时间就拿到了大专的自考文凭。

  那3年里,父亲的所有生活就只围绕着工作、吃饭、睡觉和学习,这4件事。他把他所有的业余时间都让渡给了学习。父亲笃信着书抄百遍其义自现的说法,一遍遍地在字条上抄着书中的内容。然后将字条随身携带,只要一有空闲就拿出来背诵学习,包括做饭、坐车时间。

  那时家里到处都是他抄的字条.在当时我的眼中,那些字条就是他的生命,是他的一切。

  因为父亲,《中国文学史》、《中国通史》、《中国古代史常识》等这些关于中国历史、中国文化的书籍便自然而然的成为了我日常阅读读物。可以说,父亲当年的选择,深深地潜移默化地影响着我。以至于当年在学科选择时,我不顾母亲的极力反对,紧跟父亲的脚步选择了文科。

  父亲的性格很粗暴。母亲因为父亲的粗暴没少跟他生气。而我也因为不听话更没少挨父亲的揍。揍,不是简单的在屁股上打几巴掌,而是用麻绳和皮带的抽打。

  因为揍我的方式和手段太过粗暴和野蛮,我总是记恨着他,用冷战的方式表达着自己的不满。我认为,揍我是你的权力,而不理你也同样是我权力,所以在家里经常会出现我和父亲面对面,怒目而视的擦肩相过。时间久了,父亲就会主动来找我搭讪说话,我也用他的主动自我安慰着自己惨不忍睹的伤痕。

  父亲的粗暴,让我对他总是敬而远之,尤其当他心情不好唬着一张阴沉的脸的时候,我更像一只兔子般连蹦带跳地离他八丈远,生怕自己惹爆父亲——这个充满着炸药的火药桶。

  父亲叫我起床的方式也是不一般,至今记忆犹新。上学时的我,瞌睡总是很多,响一遍的闹铃往往像蚊子嗡嗡一样对我丝毫不起作用。在父亲看来闹铃响过就该起床,睡懒觉只有挨巴掌的份。一双干惯了体力活的手的分量是何其的重,一声“啪”响之后,我的屁股上就多了五个略微浮肿的红彤彤的手指印。随着钻心的痛感,我的瞌睡也立即抛向了九霄云外。这招父亲百试不爽,我却抵不住床的诱惑不长半点记性。

  记得我还上初中的时,父亲那会已经从电焊工岗位退了下来,在退管站上班,主要任务就是每天组织一帮退休的老人们东玩西玩。于是他工作的办公室经常是人来人往,而父亲又是一个极其马虎的人,脱下的外衣经常是随便在椅背上一搭。

  一天,父亲猛然发现自己装在外衣口袋里的钱不翼而飞,他的第一反应是我偷拿了他的钱。下班后一脸怒火的冲进姥姥家,二话不说抽起皮带就打,边打边说“让你偷钱,让你偷钱”。要不是姥姥连拉带跩地阻止,还不知道我被揍成什么惨烈状。姥姥事后形容我当时是被打的上窜下跳,惨叫声、哭嚎声充斥着整个巷道。事后,他才知道是一个手脚不干净的退休工人偷了他钱,而我却白白挨了一顿揍。

  反而是父亲年老了,粗暴的脾气也渐渐被岁月抹平了,任我怎么顶对他,他也没了半点脾气,总是笑呵呵地看着我。

  父亲当过兵,工程兵,60年代后期,在酒泉卫星发射基地。

  父亲当兵的时间很短,只有三年。三年的时间里他学会了打快板,学会了双手擀饺子皮,学会了电焊的手艺。那时的他是连里的文艺骨干,仅凭着自己肚子里的那点墨水自编自演的快板、三句半经常参加团里的文艺演出。

  以前我总纳闷年轻时母亲怎么会看上木讷的父亲,既没有英俊的相貌也没有一个会讨人喜欢的嘴。直到我翻出了一张父亲当兵时的旧照才明白了当年母亲的选择。

  照片里的父亲一身戎装,英姿奋发,帅气而又彰显着男性独具的特质。在那个尚武崇兵的年代里,年轻的母亲肯定会喜欢那个当年颜值数颇高的父亲的。

  父亲和母亲是1971年结婚的。

  那年父亲27岁,母亲22岁。一个是刚退伍复原的工人,一个是厂里的会计。他们是八一建军节结的婚,下着大雨,父亲借了厂里的一辆小轿车将母亲娶进了家门。

  从那一天开始,他们在一起吵吵闹闹,琐琐碎碎地共同生活了31年。31年里,母亲忍受着父亲的暴脾气和父亲无法更改的生活习惯,父亲则忍受着母亲的要强和唠叨。

  在我的记忆里,他们磕绊的日子要多于和谐的时光。直到母亲去世的那一刻我才从父亲婆娑的眼泪里,无法自持的悲伤里了解到父亲对母亲那种浓浓的依恋感。

  父亲是个粗枝大叶的人。在工作中,他可以用一个个焊点耐心细致的缝合着接口,不急不躁,不温不火。但是在生活中父亲却是一个没有耐心,粗心的人。无论是生活还是日子,都是琐碎的,无穷无尽的家务、无休无止地一复一日的吃喝拉撒睡,这些对于父亲来说都是不愿意面对的,他总是厌烦着家务的琐碎。他宁愿一遍遍的外出买东西,即使是只买一棵葱,一头蒜,都不愿意留在家里帮助母亲处理家务的琐事。母亲絮絮叨叨的埋怨往往就演化成了他们之间的争吵。争吵,冷战,和好,他们之间的关系总是在这三点之间循环往复。

  高中的时候,我有一次因为发高烧不得不请假回家。我头痛欲裂、浑身酸痛,到家后便窝在床上不再动弹。中午时分,父亲回到家竟然没有发现我的存在,依旧像往常一样唱着歌为午饭做着准备,直到母亲回来才发现了躺在床上烧的浑身滚烫的我。

  其实无论父亲是多么暴躁,多么的粗心,他都是爱我的。因为他是我的父亲。自从搬到临洮街后,我就一直喜欢吃门口的那家擀面皮,其实这也是当初没得选择的选择。上学那会父亲总是隔三差五地给我买一个回来解馋。考上大学后上班后,随着觅食范围的扩大我的味觉也越来越挑剔,那家酿皮的味道也越来越让我觉得不再那么诱人,不再那么想念。可是,父亲并不知道我这一口味的变化。以至于我每次回临洮街吃饭,餐桌上总会有一份擀面皮等着我,他一直觉得这是他的女儿最爱吃的。吃饭的时候,他会笑呵呵地给阿姨说,姑娘最喜欢吃这家的擀面皮了,今天回来吃饭我就顺便给她买一个。我不忍心破坏父亲的那份惦记,总是硬撑着吃完那份爱意,那份来自父亲的深埋的爱。

  记得有一个公益广告,儿子生气的埋怨患了老年痴呆症的父亲总是不分场合地往裤兜里藏饺子。患病的父亲已记不得眼前的这个高大的男子是自己最疼爱的儿子,但是却记得儿子最爱吃饺子,这些藏在裤兜里饺子是给儿子留着的。画面里的儿子泪流满面。

  那份永远存在在餐桌上的擀面皮其实就是那些一个个藏在裤兜里的饺子。

  我不跟父亲一起生活已经2019年了。偶尔的回去就像走亲戚一样匆忙和短促,仅仅是一顿饭和一些偶尔的交谈。而父亲每次总是要陪我一起出门,看着我坐上车离开后才回去,无论是寒冬还是酷暑。每次看着他在车下等待的身影,我总是让自己的眼泪忍了又忍。而我又是一个讷于言的人,总是无法用言语表达自己的情感,只是每次用几近一样的言语告诉父亲,每天遛弯要注意安全、天气多变要注意添衣、要多体谅阿姨不要冲阿姨发臭脾气……父亲总是喏喏的答应着,便催促我们赶紧上车,一路注意安全。

  现在想想,父亲离我那么近,又那么远。我们很近,那些我们之间的细微历历在目,小时候他带我去书店淘旧书,花一元钱买回十本小人书就可以把我哄的兴高采烈;我们又很远,虽然我们是父女,他看着我长大,我看着他变老,但是我们却很少有父女之间的亲昵,我们之间仿佛总有一道摸不见、看不着的栅栏,关心却无法触及,只能远远地望着对方看到彼此安好就可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