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河人家

2019-06-01

  一

  我们说,是岸把河流圈养了起来。

  事实上,岸有时扮演的仅仅只是一个军机处弼马温的角色:它们讨好,阿谀人类,上承房产要地,码头扩港,工厂排污之需;下谴勒紧河腰,升降河床,浚塞废物之命;岸对河流的霸权使它不屑于了解和洞悉河流的内心。

  因此,历史上从不缺乏河流效仿吴三桂枣红御马为不满统治奴役而爆发革命的例子。

  河流是一个不折不扣的阴谋家,在某个夏末渴慕秋波的季节里,适时地策划一场暴动,湮没不可一世的河岸,和它处心积虑的一切;纵便河岸是多么地不长记性,但河流确乎是在洪峰雨季之中获回了尊严。

  沿岸而生的人们能够感受到河流内心的繁复,昨天又一个在河边玩耍的少年被河水带走了。

  人们敬畏南方这条贯穿城市的河流,它从北面的一片蕉林里流过来,那片蕉林长得跟二十块纸币上的几乎一模一样——那时它还小,潺潺汩汩地和着香蕉熟透的芬芳;黑黧黧的房子避开源头高大的石灰岩质山峰在中下游的两岸密布地排开。我记得河水流到我们这就已经很宽了,但人们还是固执地唤它作河;两岸筑起了高高的坝石,上面竟也长满了苇草和西勾科的藤蔓;岸边的河水似乎从来就没有澄清过,水面上漂浮着烂菜邦,塑料袋,死猫和避孕套,只有在台风过后的日子里,岸边会因垃圾骤集下游而造成河流暂时干净的假象——不过游泳的人告诉我们,河中间的水是干净的,喝来,还带有甜味儿……

  二

  我们是一群生长在这条河流边上的孩子,不管它在父母口中有多么的恶毒可怖,不管它是否真的会蓄意吞没那些我们或熟悉或陌生的生命,每个午后的宁静片刻都是我们这群孩子义无反顾集会河边的契机。

  我们又是一群被红庙圈养起来的孩子,大人们在红庙做生意,卖钮扣,胚布,pvc垂直帘,带上孩子,以为早上在菜市场买的一只田鸡就能把我们的小心眼栓在门面和他们的眼皮子底下;事实上,红庙的孩子都不是省油的灯:我们很快就聚集,相识在一起,都说人以群分,这话真不赖。河边有一大片草地,空旷得要命,这里既能逃离父母的视野,也全无被其他店主告状的风险;草地里生长着很多蚱蜢,我们最主要的活动就是捉住它们,比谁捉得多——《动物世界》和有幼儿园老师我们都告诉我们蚱蜢,蝗虫是坏得不能再坏的害虫;因此,点完数欢呼过后,不是把它们往水里扔溺死,就是用大石头砸它们的脑袋,那时,这种绿色的恶心玩意儿,很能满足小男孩们的正义感。

  河边玩耍的孩子不止我们一拨,我们是最小的,大点的孩子从来不跟我们玩捉蚱蜢;我们知道,要管他们叫少年;少年玩的就应该比我们这帮小屁孩要勇敢要时髦:他们爬河边的那棵活了好久的老榕树,坐在桠上大声谈笑向我们炫耀;玩热了就冲下坝石,把衣服堆在草上,一个猛子扎进肮脏的水里;可他们是游不到河中央的——有一次,一个少年打赌说他可以游到那,然后就淹死了,他爸妈死命地抱着他的衣服跟河边哭;我那时不敢看死人,但我们知道,少年们也不晓得河中间的水是不是甜的。

  小时候,我总想快点儿长高长大,因为爸妈老说“你长大了就知道了”,当然也是希望能够自个儿探索那榕树梢上的螳螂蛹和河流中间的水滋味儿。森林也跟我一样;我那会儿很嫉妒他的大眼睛,他就笑话我的招风耳。森林是个畏畏葸葸的男孩,不过在我面前不会;我猜想,是他的家庭背景造成的。

  森林家就在红庙,不像我们家,和门面离得老远。他可比我早认识这条河,每次在河边玩累了,我就去他家休息;森林家总是那么黑,和他爸爸的脸一样黑,连扇大点儿的窗户也没有;白天森林家是没有人的,然而就是这样,森林一进家也变得特别阴晦,先前还开怀的玩笑,一进屋就降了温。不知是光线暗到我看不清森林的笑,还是……

  森林有着和他父亲一样的国字脸,平头,看着老实;他是家里的小儿子,还有个姐姐,叫美娜,美娜很漂亮,比我大六七岁,据说我小时候还被她喂过饭,我就一直盯着她看。红庙的人都不喜欢森林一家,他们说森林爱偷东西,森林他爸爱打森林,美娜脸上的肉是横长的。

  我从不相信森林是一个小偷,他的脸看上去是那么老实憨厚,而且他的姐姐那么漂亮(看来小时候的我还是很信仰相由心生的)。森林的母亲眼睛耳朵都不好,在一家林业公司作临时工,赚很少的工资,不过她在家背后的空地上用空心砖围了一个花窖,就用河水来养些花苗补贴家用。对于森林他爸,我知之甚少,只知道那是一个肌肉健硕,在红庙帮人拉布的男人。我是在七岁那年才第一次真正注意到森林家的样子的;我站在红庙后面那座跨河(江)大桥上往这边眺望,早晨的阳光厚厚地铺满森林家用石棉和铁毡盖的平房房顶,唯一的窗户也被花窖上的那块塑料布给遮住了;河上开过的运沙船留下的柴油废烟析出这房子的窘境;朝霞越美,河边的这个破棚就越显得尴尬。

  三

  有一次,森林他爸发现自己口袋里少了十块钱,后来在森林的裤兜里找到了,森林他爸什么话也没说,抽出皮带就打,森林起先是抱头忍住,后来实在受不住就哭嚎着往外边逃(我小时候也是这样,挨打了就跑,可又能跑到什么地方呢?出了红庙我就不认识路了,迷路了怎么办!?)红庙的人喜欢凑热闹,都围着看;并没有人劝架,红庙的男人女人们普遍认为男孩子是揍大的。

  “森林他怎么了?”终于有人发问了。

  “偷钱!”围观之人并不惊奇。

  事后,我去看森林,出门时母亲已露出一丝愠色;森林的颧骨上有一条很深的血痕,额上有淤青,他告诉我那是跑出去时在门角上磕的。“森林,那你为什么要偷你爸爸的钱呢?”

  森林很冷地看了我一眼,然后很神秘地从他的枕头下面掏出一个针管,我分明看见那针管里残余的斑驳的血迹。“你知道这是什么吗?”我摇头,“这是那天我和你在玩过家家时在那个枕头下面发现的,我猜想是用来吸毒的。”森林眯着眼,展现出一种令我陌生的成熟与淡定;与之相反的,是我脸上的错愕,一方面来自于几天前学校毒品宣教片的影响力(这万恶的东西竟离我如此之近),另一方面,又是在余悸那日仅与我一枕之隔的针头。

  森林告诉我,他父亲在吸毒,他想偷他的钱,不让他去买毒品。

  这时候,就连那张可笑的十块钱,也能令人心生敬畏。

  四

  母亲告诉我:“你以后少跟森林玩,他总是那么邋遢,还偷钱。”是的,我遗漏了这个事实:森林的衣服看上去总是灰灰的,不知道是泥水还是鼻涕;森林的衣服都是自己洗的,当然,能省则省。但我并不理会母亲对我所说的第二个理由。

  森林他爸有在打森林了。我刚走到森林家门口就站住了,愣愣地忐忑地听着。

  “爸,你干嘛要吸毒啊?!”

  “你长大就会知道的!”伴随着的是恶恨不屑的语气。

  “我不想长大才知道,我不要;爸,你不要这样了好不好。”我终于听出了哭腔。

  “我不要你管,听见没有!”

  “爸,你看妈妈现在耳朵都快聋了,你不要吸毒给妈妈省点钱看病好不好?”

  “我要你管哪!……我也想啊!但我每天就赚这么点钱,不够的森林啊!……你有本事,有本事你就那点钱回来啊,我告诉你,这个家还是我在赚钱耶!……”

  美娜的哭声已经响了起来,森林的声音却越见清晰“爸!……”可这罕见的早熟与理智最终还是拗不过暴力,我分明听到森林的说理一度湮没在皮带的抽笞声和他母亲的哀求声之中。

  我终究没有鼓起勇气走进去;我一个人走到岸边,坐在坝石上哭。哭那个与我同龄却不堪重负的生命。

  五

  不过最终,我也没能把这份恻隐、崇拜和友情延续下去。

  事情再简单不过了。那天,我去森林家玩,他把前一天我忘记的宝贝口袋还我,我往地上一倒,“噼里啪啦“,钢镚,玻璃珠,塑胶公仔……我很准确地认识到,少了两只“犀牛”;我自认为这是一个作侦探的绝好时机,我跟森林借口说看我上次分给他的金鱼苗,然后趁机四处寻找;果然,在往常森林装蚱蜢的玻璃瓶里找到了那两只犀牛;如果仅仅是这样,我也不至于生气,我从来都很乐意于朋友分享玩具——直到我看见那罐子里厚厚一叠钢币,而每一个的侧面,都有我以前做的记号……

  我忽然地不知所措起来,连呼吸也开始矜持自圄。潜意识告诉我,原来我们之间的感情就像先前我给自己找的来信服森林的理由一样捉襟见肘;在这里,我不能再待下去了。

  我匆匆收拾了口袋,跟森林习惯而礼貌地说了声“再见”;我没有注意到森林的表情,是羞愧还是庆幸,但我知道这声“再见”是讽刺的再也不见。

  几天以后,有人跳河了。在不知道那人是森林之前,我是一副悲天悯人看破红尘式的泰然。

  森林是从红庙后面的那座跨河大桥的中间跳下去的,我猜想他比我对那河流滋味的追求更为执着。一个路过的运沙船船主正好撞见,把森林救了起来,摊在坝石上;森林他爸被从托运部叫回来,背对背地背着森林绕着红庙跑了好多圈,森林也吐了不少水,嘴唇不紫了;围观的人说,那会儿森林他爸的嘴跟森林的一样紫黑,边跑还边哆嗦,不时向森林嘀咕些什么。

  森林醒过来的第一句话是:“甜的,”然后就是“爸,我不想死了。”人们看见森林他爸抱住森林不停地哭,他们出来没见过一个男人哭得那么伤心。

  后来,我就去了森林跳河的那座桥上,第一次仔细看清了森林家的样子。我没敢与森林“再见”,毕竟我所知的事体能够指控和暗示我,我也是造成森林跳河的“凶手”之一。美娜后来来过我家,我送她一只白色小猫,是我家小花生的。我能够时常看见森林带着猫在红庙里闲逛,他总会在我家门面的视野范围内系鞋带,而我就埋头不语,心里却有番狂喜;长大以后,我知道,这种感觉叫赎罪。

  六

  森林母亲的眼睛已经越来越坏了,瞳孔前是一张灰白的膜,透不出年岁的秘密也透不出对于生活的希望。公司已经辞掉了她,然而即便是呆在家里,我们也能看到是森林在每天挑水浇花。森林母亲的身体也已经垮掉了。

  自从森林出事之后,自从人们见证了那场罕见的男人眼泪之后,森林他爸像变了个人,工友们埋怨麻将三缺一,摩的的哥们嗔怪于无人闲聊,罗非鱼和毒品贩子又少了一位主顾;他很卖力地揽活干:搬货,跑腿甚至替人接孩子放学,红庙的人在这时候乐忠于展示他们的好奇心和同情心。原来回头是岸的力量胜过毒品的生理折磨。

  森林他爸不打孩子了。正当人们以为森林他爸向一个好父亲好丈夫转型时,新的事情不可避免地发生了。

  红庙是在新城区的规划范围之内的,也就是说红庙将被拆迁。

  森林家的房子总共才三十来个平房,按拆迁补偿办法,只得安置款八万多块,考虑到红庙拆迁后自己将面临失业,妻子失明失聪,八万块根本不够买房,森林他爸向拆迁指挥部申请为其购套“偏单”,即两室一厅的那种,开发公司视其要求过高,双方未能达成协议。

  当河边的坝石也已堆满废料,连蝗虫都尽数逃离;河边,还剩森林家的“破棚”在孤零零的坚守。铲斗,吊臂,碾子,重锤,在森林家十米开外放浪肆逞耀武扬威地挥舞滚动,伴随着一家四口胆颤心理和无眠之夜的只是满天飞扬的沙尘和河流越见清晰的潮声。

  那日,森林他爸叫美娜带上她母亲到附近一家公司的后院里躲躲,自己带着森林守在家里;没多久,几辆面包车开到森林家门口,下来五十多号人,多次敲门未果,三个执法人员跳过花窖的矮墙,来到院里,将矮墙全部推倒,毁掉花草。森林他爸紧紧搂着森林,一句话也不敢说;那年森林八岁。先前是森林自己硬要留下来的。随后,又有人用斧子在劈森林的木门——门倒是没坏,只是那城管执法局的走时牵走了栓在院子里的那只小猫。我仿佛能看见森林充血的瞳仁和惊觉的泪水。

  事情并没有就此结束,几日后,拆迁方说要安排看房。

  当时家中只有森林他妈在,拆迁办的工作人员到访,说带她去看个“大偏单”。

  “我说,一个瞎子看什么房?等我丈夫回家后再看吧!”森林他妈说。

  但那拆迁办的女同志一再表示自己“代表政府工作”,“说话算话”,森林他妈被连哄带骗地来到所谓的“偏单”,但仅凭这位视力残障者的用手摸索也能断定这是个“独单”(一室一厅),森林他妈提出要通知丈夫到场确认,遭到拒绝。

  同时,人们看见,就在森林他妈离家不久,一位拆迁办工作人员就让搬家公司的工人撬开了森林家的锁,搬走了所有东西;一辆黄色铲车很快将在河边的最后一根“钉子”铲除殆尽;当晚森林家的废墟上着了一把大火。而随之而来的,就是那场血案。

  事实上,只有拆迁办对面的包子铺老板目击了整个过程:时间是傍晚五六点钟,南方的夕阳落得晚,仿佛这天也要特意等待一场闹剧。森林他爸掖着把斧子在拆迁办门口大叫,随后走出来两个工作人员,穿着制服指指点点;森林他爸上去就给了一斧,比打森林时来得更给劲,他感到自己所有的愤怒都流向了牙关和手掌,抡斧的快感倾泻出自己沤久了的胆汁和久蜇的心力,他的目的已不在于葆全这个家庭的一丝一毫一张照片,而更像是在声讨这个无良的世道和自身悲惨的命运。旁边的那个工作人员已经尖叫起来,转身逃跑之际,森林他爸已把斧子抡向他的侧肋。这时,尖叫的已不止是两个血泊之中的男人。包子店老板说,那时,这个男人真地疯了,不停地抡斧子,连血都溅得老高,差点儿溅到他的蒸屉里……

  那晚霞迟迟闪烁着瘆人的血红色,红得令人无所适从。

  七

  没有人再见过森林一家,有人说他们搬到贵州去了;什么也没带上。

  红庙的地皮上长出了新的楼房,和在八月的空气里疯长的紫荆树;入住的人们并不会因为这场可有可无的血案而影响心情,他们也不知道河边的那棵老榕树默默地见证了这一切。在一个安静的夜晚,河水没有任何预兆地吞噬了岸的轮廓,次日的大雨又在后面的几天内协助淹没了所有的新楼,瓢泼得很有森林他爸的气魄。我能够从不断的雷声中听出源于乖时骞命的怒吼,甚至连雨后河上的涟漪也向人家的灯光翻着白眼。

  这是河流对“岸的霸权”的示威。

  八

  有人看到上游漂下来一只白色的小东西,凑近一看“啐,是只死猫!”